◡‿◡1+1=∞，2-1=0

消失的角度 ~ 

~~不知不覺間，愛就消失了。
但消失的愛，並不代表不存在。
不知不覺間，愛也可能來臨。
輕敲心房後，留下永恆的痕印。~~

垂螢

之一

「你能保證愛我到天長地久，永不變心？」
女子睜大了眼睛問，眼瞳裡有著威迫的期待，眼神銳利，語氣堅硬。

「……我一定會用我全部的生命來愛妳，我發誓絕不會離開妳。」
男子的聲音篤實，全神貫注，深情凝視著女主角。

「如果你敢騙我，我就要你的命。」女子眼神明媚，嘴角微微上揚。

「我發誓，我甚至想將我的心剖開來讓妳瞧個仔細，我的真心全部在這裡。」
他指著自己的心口，語氣懇切。

……好無聊的戲，看著電視我意興闌珊頻打呵欠，這真是史上最爛的肥皂劇情，
只聽到這幾句話我就想吐了，趕忙轉到別的頻道去。
不過，沒有任何引得起我興趣的節目，聯登電影台播放著周星馳的〝鹿鼎記〞，
HBO播映著〝絕命追殺令二就地正法〞，MTV台播著任賢齊的歌曲〝春天花會開〞，
Discovery播映著〝海洋奇觀〞，轉過一個頻道又一個頻道，感覺越來越無聊。

炎熱的週六下午，我癱坐在客廳的沙發上。
不知道接下來該作些什麼事，慵懶的夏日午後，
周遭世界的一切都像被巨大的鐵塊壓住般蹣跚爬行，緩緩蠕動，步調沈緩，
漸漸連心也提不起勁了，意識也隨著熾烈陽光的照射而逐漸蒸發到遙遠的天際去，
嗡嗡的空洞迴響聲逐漸宰制了一切。

我，忍不住想流淚，胸際慢慢變得脹滿了回憶的痛，逐漸滿溢到我的雙眼來。
我深深呼吸，不想讓眼淚掉落。我是不會認輸的，不過，
眼前還是逐漸變得朦朧了起來，
溫熱的液體像剛剛發出新芽的小樹般迅速向下紮根漫流。

眼淚一流就無法停止，不停流著的淚水像無數青蛇一樣滑落到我的頸項，
濡濕了我的襯衫。在夏日週六的午後，
我在絮絮吵雜的電視聲以及滿屋子的空洞寂寥下安靜無聲地流著淚。
我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腦袋無法順利運轉。

我剛剛失戀，就在昨天，很乾脆也很尖銳的失戀。

交往五年多的男朋友昨天下午突然說要載我到木柵動物園去。

「突然想看看無尾熊。」他的聲調和平常完全一樣。
他把他的需要隱藏在平板的聲調後頭，總是這樣，
只在某些時刻他的情緒才會像從石頭迸出來的孫悟空一樣突然變身出現，
然後很快又消失到不知那裡的世界邊緣去，可是這些我都看到了，
我是唯一看得到他的心意流轉的人。

「好啊好啊，我也很想看看呢，」我愉快的笑著，「那你兩點來接我。」
他說好然後就掛斷了電話。

星期五的下午，動物園沒有太多遊客，我們站在無尾熊居住的玻璃屋子前，
手牽著手，他一直看著眼前的無尾熊（記不起來究竟是哈雷或是派翠克）。
緩慢揮動小手臂的無尾熊在尤加利樹上安靜坐著，偶爾抬頭向上，偶爾眨眨眼睛，
身外的世界運轉彷彿都不甘牠的事，一派逍遙自在。

我轉頭望著他的臉，熟悉的臉上沒有太多表情，這是他一貫風格。
只在我逗他的時候他的臉才會有各樣生動的演出：靦腆的笑容，故作生氣而嘴角下吊，
挑動兩邊的眉毛，或者是睜大如牛眼一樣的大眼睛，
或者裝作張牙舞爪想將我吞食入腹的惡魔然後再將我緊緊擁入懷中，
這樣的時候我總愛緊靠他的胸膛傾聽他規律有致的心跳。

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他，我深愛的男子，只將真正的自己呈現在我的面前，
一想到這裡我的心裡就泛起滿滿溫馨的感動。

「喂，為什麼突然想看無尾熊啊？不記得你喜歡牠們啊。」
我用手肘頂了頂他的腰，他轉過頭看著我。

「沒有啊，我突然覺得牠們很可愛，無論如何想見牠們一面，所以就來了。」

「怪人怪人，你很少說什麼東西可愛的，竟然會突然喜歡無尾熊？」
我促狹地笑著，「想不到你還有這麼小孩的一面啊？」
不過他只微微露出淺淺的笑容之後就沒有說話了，繼續盯著面前的無尾熊。

「很過分喔，幹嘛不理我？」我故作生氣。

「……」他還是沈默，握著我的那隻手稍稍用力緊握，眼神直視前方。

「喂喂，郭于強，你幹嘛這麼奇怪？」我真的生氣了。

「我想……」他轉過頭來看著我，「我們還是分手吧。」
像是費了很大的力氣說出來一樣，他吐了口氣然後繼續朝前看著無尾熊。

這一瞬間我還無法瞭解從他口中吐出來的話代表什麼意思，我獃獃反問：

「你說什麼？」這時候他鬆開了我的手，轉身面向我：

「我們分手吧，就從現在開始，把我們的關係結束掉。」
他的音調一樣的平板，而我卻聽不出來那裡頭是否有任何的情感。他說得很堅決，
僵硬而深刻，就像樹上掉落的蘋果必定會受到地心引力的作用一樣地不可違逆。

「你在說什麼？是在和我開玩笑嗎？別這樣。」
我想笑著打他，但卻覺得身體像被盯牢一樣動彈不得，
我感到一切都往不一樣的地方過去了。

他輕輕搖搖頭，又緩緩吐出：「是真的，分手吧。
我，無法再和妳相處下去了。繼續下去只有讓彼此更痛苦而已。對不起。」

我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他是認真的。可是我卻完全搞不懂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到底什麼時候一切都變得不同了呢？

「為什麼？我們不是好好的嗎？發生了什麼事？」
我力持鎮靜，但聲音依然止不住地抖顫。

「沒有什麼原因，我只是覺得我們不適合，勉強在一起也繼續不了多久。
我感到不快樂。」他低下頭，眼睛望著地面。

「……」我的腦袋一片空白，想要憤怒大叫卻發不出聲音，
我努力在腦海裡翻找著可能出錯的原因，「你對我感到厭倦了？
說不適合只是你的藉口而已吧？」我的聲音在自己聽來竟出奇地冷靜。

「……我不想再多說，我想了很久了。我需要自由，我們都該給彼此自由。
我沒辦法再面對妳，這已經是不可挽回的事實了，妳，就原諒我吧。」
他依然低著頭，連看都不看我。

心坎像被塗上厚厚的水泥圍牆一樣，我感到漫天黑暗向我罩來，
我的聲音想要越牆而出但卻怎麼也找不到出口，動物園裡應該是人來人往的，
但我卻一點聲音也聽不到。在這樣的時刻，我該說些什麼呢？
我應該要弄清楚原因，求得合理解釋，並且發洩我的憤怒與哀傷的，
但結果我只是靜靜地站著，聽著腦海中的嗡嗡鳴響，感覺自己快要暈厥。
我摒住一口氣：

「既然你都這麼說了，就隨你的意思吧。」我的聲音也變得極度平板，
試著冷漠不帶感情。「不過，」我轉頭朝向他，視線射進他眼裡：

「我恨你。永遠。」然後我頭也不回，朝動物園大門走去。

之二

對於自己在那樣的時刻居然沒有傷心落淚我感到不可思議。
我甚至有著強烈冷漠的堅強。不想讓他看見我的崩潰與軟弱，
我告訴自己要昂揚地從他面前離開，他，沒有能耐刺傷我。

不過，現在的我卻止不住地流著大量眼淚，從來沒這麼洶湧地哭過。
像要把整輩子的淚水一次用完一樣，我很用力地哭著，安靜無聲，
彷彿深山裡頭幽幽流過的細微小河一樣，沈默靜謐地從該經過的軌跡游移而去。

一切就這樣不明不白結束了。我的初戀。我甚至沒有力氣去探究箇中緣由，
不管原因為何，終究是結束了，再也無法挽回。

只是，有著難以名狀的什麼哽塞在我的胸口，將我整個人壓得扭曲變形。

也許，只有我從頭到尾都搞不清楚情況吧。自以為沈浸在甜蜜幸福的羽翼呵護下，
結果是自己什麼也不曾擁有。五年的感情到底算什麼呢？
那在他的眼裡只像是細塵一樣，輕輕吹拂便飄散破碎了。

我什麼也搞不懂。也不願意再多想。我閉上眼睛，和昨夜的夢裡一樣，
過去的日子悄悄在黑暗裡浮現，然後開始搬演著我記憶中深刻的戲碼，
一幕又一幕，看來既熟悉又陌生，既甜蜜又心痛。

我猛地張開眼睛，告訴自己不能再想下去。我是不會被擊倒的，戀愛不是一切，
我一定要過得比之前更好，就像有人說過的，要讓離開自己的人後悔當初所做的決定。
沒有他，沒有感情，我一樣過得下去，我必須過下去。

這樣一想之後，我關掉電視，決定出去走一走透透氣。

外面的天氣依然很炎熱，天空出奇的藍，白雲稀疏幾朵點綴其間。
我在路上漫無目的地走著，看到最近的一家花店時，我停下腳步。

「買幾朵花回去吧，感覺也許會不錯。」我心裡想著，然後腳步跟著就踏進店裡了。
裡頭各式各樣的花都有，玫瑰、百合、海芋、向日葵靜靜展露紅顏。
一邊的櫃子上還擺滿了琳瑯滿目的玻璃及塑膠花瓶。從裏頭的門裡走出來個男孩子。
一看到彼此我們都愣住了。

「ㄟ，你不是班上的培恩嗎？」

「ㄟ，妳不就是莊琳琪嗎？」我們幾乎同時指著對方叫出聲來。

「這是你家開的花店嗎？」我問。

「對啊，妳從來還沒來過，今天想到要來買花嗎？」他用很愉快的音調開朗的說著，
在班上我很少和他接觸，只有幾次作報告時同組過而已，想不到他就住在附近，
而且家裡還是開花店的。

「我在附近隨處走走，看到這家花店就順便進來看看了，想不到會遇見你。」

「那真巧……」然後他沈默下來看了我幾秒鐘，「嘿，妳想不想要什麼花？
我可以送妳，當作今天妳『不小心』光臨我家的紀念。」

「我？不好意思吧？而且我也沒想過要什麼花。」我露出淺淺的微笑。

「真的沒關係喲，如果妳不知道要買什麼花的話，我可以介紹給妳。
妳可以先想想看自己最喜歡什麼花，從以前到現在？」

「我嘛……嗯，我最喜歡的是唐菖蒲。」思索了一會後我說。

「哦，劍蘭啊。沒問題，我就送這給妳。妳等我。」
然後他轉身走進裡頭，過了一會後又走出來。手上捧著一大束花。

「ㄋㄟ，這就是唐菖蒲了，另外，我還免費送妳一束蕀桐花。」
他的手上各拿著一束藍紫色的唐菖蒲以及鮮紅色的蕀桐花，我將它們接過手。

「這太不好意思了吧。這也要不少錢，不會造成困擾嗎？」我真的覺得很不好意思。
畢竟彼此也不是說多熟。

「不會的，妳就當作我一番好意收下來吧，再擺回去也沒意思了。」
他抓抓頭，淡淡笑著說。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謝謝你。」

「嘿，妳為什麼最喜歡唐菖蒲呢？」一會後他突然問我。

「嗯，因為它每一根枝幹從上到下開了好幾朵花，一整束看起來覺得好壯觀好漂亮吧。
而且又開得很久。」

「……妳知道嗎？唐菖蒲曾是屬於勇士的花喔，代表勇士的劍，劍上長滿蘭花，
然後很勇敢地追尋他想要的愛情，是既剛強又溫柔的花。代表著勇士的用心與多情。
某部份的妳也許就具有這樣的特質也說不定。」

「真的嗎？我一點都不知道這花代表的意思耶。我只是覺得它很有魅力而已。
想不到你這麼有研究。那，這蕀桐花呢？又代表什麼意思？」
我一邊聞著花香，一邊好奇地問。

「這……」他先是有點愣住了，然後再繼續，「我覺得蕀桐花很漂亮，
我很喜歡，所以才想說順便送給妳而已。」之後又搔搔他的頭。

「確實滿漂亮的。」每一根枝椏上面都掛滿了一長串的鮮紅花苞，
感覺相當熱情有活力。「這兩種花，有滿類似的風格。」我說。他點點頭，看著我。

「謝謝你，改天有空我請你喝茶當作回報，現在我要回去了。」

「……好啊，很高興今天能夠遇見妳，算起來也算是緣份呢。」

「我也覺得滿高興的。謝啦。」我抱著花，微笑向他說再見，然後轉過身準備走出門，
才剛邁開腳步，他突然叫住我：

「嘿，」我轉過頭，他頓了一會，「別太難過了。」他的聲音變成輕柔的音波傳來，
緩慢而確實。我不禁愣住。他的意思是？

「什麼？」我反問。

「妳，剛哭得很傷心不是嗎？希望妳能讓自己好過一些。」
一邊說他一邊抓抓自己的頭髮，這好像是他的習慣動作。

我覺得很訝異。我的臉上看得出來難過的痕跡嗎？出門前確實已經梳理過了，
想不到還是輕易就看得出來了。我望著面前的男孩，勉強擠出一絲笑容：

「嗯，謝謝你。」

出門之後，陽光衝擊頭部的感覺讓人有些暈眩。我抱著花，一邊聞著花香，
一邊慢慢踱回家去，在金黃光線的映照下，花兒都變得更加閃耀明媚了，
這讓我的心情好了一點點。

之三

從學校出來後，溫暖的風拂面而來，連續幾天的天氣都很好。
上完課後我想找家店坐坐，喝喝咖啡，看看過往人群。
於是我走進第一眼看到的咖啡店去。推開門，濃醇的咖啡香味撲鼻而來，
店內以溫暖的黃色系裝潢為主要佈置，空氣中輕聲傳送著R&B風格的歌曲。
我找了最靠窗的座位。但才一坐下就發現了熟悉的面容。

「嗨，培恩，好巧啊。又在這裡遇到你了。」我到他的對面坐下並出聲招呼，
他正專注地看著書，聽到我的聲音後抬起頭來，睜大眼睛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隨後又笑了起來：

「是啊，想不到在這裡又遇到妳了。」

「你一個人嗎？」「妳一個人嗎？」我們同時問出這個問題。停了一會後相視而笑。
「是呀，我是一個人。」也是同時的回答。

「你喝什麼？」我問，盯著桌上他面前的瓷杯。

「維也納咖啡耶。滿好喝的。」他用攪拌棒攪動著咖啡。

「那這杯算我請你吧，算是報答你的恩情。」我笑笑，然後點了店裡的卡布奇諾。
之後陷入了暫時的沈默。

「謝謝你的花，我很喜歡。」我忽然想到。

「不客氣。對了，妳常一個人上咖啡廳嗎？」他啜了口維也納。

「已經很久沒有了，自從我……」然後我突然說不出話來。
是的，好久好久以來我都是和男朋友一起上咖啡館喝咖啡聊天的。
想想這是我幾年來第一次自己喝咖啡，心境不覺有些淒涼。

「怎麼了嗎？」他察覺我的異樣。我搖搖頭：

「沒有啦。我已經很久沒自己一個人喝咖啡了。今天忽然想來的。」
我趕忙掩飾自己的慌亂與心傷。我轉換話題：

「嘿，你在看什麼好看的書嗎？」他閤起書本，將封面朝向我：

「這是村上春樹的書，『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很厚一本，不過非常好看。」

「這本書感覺好像很悲慘一樣，世界末日還有冷酷異境。」

「我覺得不會啊，題材還滿吸引人的，現實的我和潛意識的我分頭進行，
交相映照的故事，也描述追尋真實自我的歷程。我喜歡這手法。」

「那想必是本很好看的書了。」說完我喝口咖啡。

「我很喜歡開頭的這幾句話喔，」然後他翻開旁邊有著地圖的那頁，指著那幾句話：

~~~為什麼太陽還繼續照耀

   為什麼鳥兒還繼續歌唱

   他們不知道嗎

   世界已經結束~~~

                                THE END OF THE WORLD

看到這幾句話時，我的內心裡頭不知為何無聲而輕微地受到了震動，
漸漸好像有強烈陣風正在我心中掀翻起洶湧浪潮。耳邊突然響起了吱吱鳴響，
腦袋也變得有點暈眩。世界已經結束？

「你很喜歡這幾句話？為什麼？」我極力讓自己恢復穩定。

「因為……因為用這幾句輕描淡寫的話來概括了極巨大的憂愁與哀傷，
在這樣的對比性裡頭，讓我想到了生命本身，
而且反而因此透露出一種親切與生命力。」他很正經地說著。

「非常……非常地深奧，」我只能這樣說，確實很難理解的話，
「不過，我一看到這幾句話，覺得受到很大的衝擊。」

他先是沈默不語，然後閤上書：

「因為妳最近失戀的緣故嗎？」換我睜大眼睛非常驚訝：

「你……你怎麼會知道？」除了最好的朋友小琦外，我沒告訴任何人關於失戀的事啊，
而且他還一語就道中了我的心聲？

「這沒什麼好訝異的喔。因為從妳的表現就看得出來了。」

「從我的表現？我看起來真的那麼像失戀的人嗎？」

「不，只在極細微的部份會不小心洩漏真相而已，而我看到了。」

「你……說得好像你把我全部都看透了一樣。」我有種奇特的感覺。

他突然變得手足無措起來：

「啊……也不是啦，我只是從妳的反應作猜測而已，從妳那天哭得那麼傷心，
還有上課時的魂不守舍……」

「那有可能是任何事情呀。怎麼會想到我失戀呢？」

「我……我直覺呀，而且確實對了不是嗎？」

「……也沒錯啦，那算你厲害了，這麼會猜。」我只好笑笑。
可能我看來的確像因失戀而心情不好的樣子，也許很多人都看出來了也說不定。

「……心情好點了嗎？到現在？」他看著我。

「算好點了吧，不這樣又能怎麼辦呢？」算算從分手那天到現在已經兩個禮拜了，
我一直不願多想這件事，除了告訴小琦以外，我禁止自己去回想過去的一切，
那段日子已經從我的生命中遠去了。

「真的嗎？」他安靜地望著我，店裡頭的客人漸漸多了起來，
音樂不知何時已經變成長笛的演奏了，「妳，其實一點也沒恢復喲，
連一點點也沒有，而且我想再繼續下去的話也恢復不了的吧。」

我呆望著他。為何他竟會說出這樣的話來？說我一點也沒有恢復，
永遠也不能恢復，這未免太過分了吧。

「太過分了吧。我正努力要漸漸擺脫失戀的痛苦了，那有不能恢復的，
你太小看人了，不是你說的那樣。」我盡量壓低自己的音量。

「對不起，妳別生氣，我沒有看不起妳的意思，
我只是覺得有必要告訴妳這種狀態而已。」他的眼神倒是滿誠懇的。

「什麼狀態？」

「就是妳並沒有逐漸恢復過來的狀態啊。真的都沒有，只是妳不知道而已。」

「那你又怎麼會知道了？」說得好像他比我還瞭解我自己了。他安靜著像在思索，
然後終於下定決心：

「……因為妳仍然繼續壓抑著妳自己，儘管妳哭過，但妳還是拒絕誠實面對，
妳在逃避，也在忽略。妳受了傷，妳很憤怒也很難過，整堆的情緒積壓在胸口。
而妳要證明自己的堅強，並且也想跳脫痛苦的回憶，
可是妳忘了而且也否認這段感情對妳的重要性，
還有妳是多麼地深愛妳男朋友的這件事實。妳感情的付出忽然間失去了目標，
妳卻將它們硬生生推到旁邊去，不讓它們去到該去的地方，妳沒有好好地，隆重地，
珍視妳的情感並且說再會，於是一切都更惡化了。
妳只是關起心門拒絕它們的敲門呼喚聲，
並且告訴自己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自我欺騙者而已。

這就像人死了卻沒有舉行葬禮，只讓他曝屍荒野任歲月流逝腐蝕了屍體，
終至化為白骨甚或塵灰一樣，最後儘管都消失了，但那惡臭的空氣卻一樣在那裡，
甚至還會隨風擴散充滿在妳的心裡面，不停呼喚索求著妳該給它們的告別儀式。
這裡頭只有永遠的、重複的毀滅，一點也沒有新的生機或希望。
妳就是在這樣的狀態裡頭，卻不肯承認，妳忽略妳的傷口是該敷藥的，
而那藥卻絕不是堅強，而是誠實聽聽自己內心的聲音。明明是深愛對方的，
即使他離開妳了，這件事無論如何也不會改變的。
妳的這些被辜負的心意究竟要被放在那裡呢？
這樣下去它們只會變成腐臭的垃圾殘渣回堵到妳的心口並漸漸侵蝕妳的心而已。
不會好起來的，因為從來沒有作治療，只會一直受著傷而已。」

聽著聽著，他的聲音逐漸變得遙遠了起來，耳朵裡頭又聽見了吱吱響聲，
頭腦裡感覺也慢慢變得壅塞而腫脹，然後抽痛了起來，在沒有發覺的時候，
我已經開始流下淚來，然後感到心裡頭好痛好痛好痛，我一點聲音也沒有發出來，
一如從前我哭的時候那樣，甚至連抽噎的聲音也沒發出，
我懷疑我哭的時候是否一點表情也沒有？但淚水卻超乎想像的多，不停滴落在桌上。
他安靜地遞給我面紙，一句話也沒有說，我也看不到他的表情，
只是接過他一張接一張的面紙。不知道過了多久，淚水才慢慢地停住，經過身旁的人，
一定會被我的樣子嚇壞吧。我深呼吸一口氣：

「你，願不願意陪我散散步？」他輕輕地點點頭。

之四

「你一定要把話說得這麼刺痛人心嗎？」已經接近黃昏時分，
走在人行紅磚道上我們朝向大安森林公園走去，邊走我邊問。

「啊？對不起，不知不覺就……」他繼續搔著頭。

「你很懂這方面的事情嗎？對於感情的心理或者是自我反省之類的？」

「不，不能這樣說，很多事我也作不到，很多事情我也沒有經歷過，
那只是我的想法而已，只是覺得怎樣是比較適當的，然後把那對妳說出來而已，
可是我自己也有很多不懂的地方。」

「不管怎樣，謝謝你對我說這些話。雖然覺得很難受，不過我想，這些都是事實，
我確實忽略自己的受傷並且逃避著過日子。」

「要好好對待自己吧。」他一邊說一邊又像若有所思的樣子。

然後我們都沈默了下來。繼續在尖峰時段的路邊並肩走著。
忙碌的車流及人群好像遠在天邊一樣，感覺像在另一個世界。

「嘿，你知道嗎？我男朋友是在看著無尾熊的時候突然跟我說要分手的，那時候，
他還牽著我的手。突然地，就說出這句話了。」我直視前方。

「……我想，妳也沒什麼掙扎與哭鬧吧。大概很瀟灑地轉頭就走了也說不定。」
他同樣看著遠方，緩緩說出。我再次驚訝地望著他。

「為什麼？總覺得你對我好像很瞭解一樣。」

「啊？」他回過頭來，「我猜妳是這樣的人吧。」似乎有些慌張。

「多年的感情不明不白地只用一句不適合在一起就狠命地切斷了。
我根本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也不知道如何面對。抗拒？吵鬧？死心塌地地求他？
獨自神傷？或者該就此逃開？我不知道，我很亂。結果只是很乾脆地轉身離去而已。」
腦海裡突然浮現出啃咬著尤加利樹葉的無尾熊身影。

「也許妳應該好好想想問題所在，並且努力問出他的真正理由。
至少可以學著不在往後重蹈覆轍。」

「……他對我的愛突然就消失了。在那前一秒我明明還很有把握的，
我回想過無數次之前相處的種種，一切都在甜蜜的圍繞下走過來，
彼此都瞭解對方的心理呀，過去的互相依靠，共同的足跡，對未來的想望，
都正逐漸勾勒出很好的將來，我看不出來從那裡開始有裂痕出現了。
而想著想著卻逐漸覺得這一切是個天大的諷刺，也許我所謂的瞭解只是浮幻的皮毛，
我所謂的信心只是自己的妄想，他一直都冷冷地看著我可笑的投入及無怨的付出，
而我從來不曾瞭解過他也說不定。只能說我很失敗。」

「……妳依然深愛著他吧？」他輕聲詢問。

「……我不想愛他，」頓了幾秒鐘的沈默後，「可是我騙不了自己，
我依然深深地愛著他，那感情我收不回來，我沒辦法。」

「那為何不把妳的心情完完全全地告訴他？」他停了下來看著我，
在黃昏的微弱光線裡他的眼睛閃動著光芒，「為什麼不去弄清楚？
為什麼不去挽回？這可是妳自己的幸福呀？」

「我為什麼要去弄清楚？我只是無法接受失去的事實而已，我只是收不回感情而已
，這是過渡狀態。他根本不值得我愛，過些日子我就會將他忘記然後開始另外的人生了，
再去挽回只會讓我自取其辱罷了。」

「這樣說的妳同樣也不值得人愛，這樣的妳是沒辦法擁有感情的……」
我瞪大了眼睛望著他，他突然閉嘴然後低下頭去：

「對不起，我……我不該說這些的。妳……當然有權決定如何處理自己的感情，
我只是……對不起。」他一直低著頭。我有種說不出來的奇怪感覺。

「嘿，我不怪你呀。我一直都有我的問題，我知道。
但我需要先調整我的心情然後才能去面對。也許調整的方式其實對自己不好，
但這就是我的方式，是我的習慣，而習慣是很難更改的。」

「……我知道。只是我覺得就像我說的，如果妳還愛他就該作些努力，
如果妳覺得不會再愛他也要把妳的感情作個清楚的交代，真正的告別或什麼的，
而不要在兩相矛盾的狀態裡浮沈，明明深愛卻說不愛，
然後以為時間過了就可以收回自己的感情、切斷昔日的情愫或者就可以迎向另
一段新的人生，其實根本就是騙人的。這樣的想法對過去的美好回憶是不公平的，
過去的日子可是真真正正地存在著並且呼吸著喲，它們應該要被好好收藏，
而不是被遺忘。」

「為什麼呢？我的好朋友勸我看開一點，而且說天涯何處無好草，
那樣的男人不值得愛，他瞎了眼才會拋棄我，下一個男人會更好。
但為什麼你會勸我再回頭弄清楚呢？」

「因為……因為這是妳自己的幸福，不該不明不白被腰斬。而且是為了妳的未來著想，
這樣的妳才會過得更健全，而這是……」他望著我，突然住口。

「這是？這是什麼？」我看著他，疑惑反問。

「沒有啦，這是比較好的方式啊。」他又邊說邊抓著頭，太陽已經完全落下了，
街燈也紛紛亮起，我們走進大安森林公園裡。

「你相信有不變的感情嗎？」我脫口而出問。

「我？我相信，我相信有綿長而恆久的感情，那應該是每個人的理想。」

「可是現在我卻沒有信心了。原本堅持的，用盡全力投入的，
含括我所有喜怒哀傷的感情卻在簡單的幾個字之間消失不見了，
但我卻一點也沒有察覺這巨大轉變的過程，兀自以為一切都繼續著。
在希望破滅的那一刻，我真的，真的沒有辦法接受過往一切都是空幻的打擊。
這世界上根本就沒有不變的感情，這只是美麗的謊言，傷透人的謊言。」

「……過去的一切至少留存於心就足夠了。
那樣的經驗在人生裡頭永遠是最美好的體驗，不管曾經多傷心，多心碎，
曾經擁有過的歡樂與甜蜜卻怎樣也取代不了，那曾經滋潤著妳的心靈。」

「為何你能輕易就這樣說呢？即使過去的甜蜜只是建立在虛偽的假象中你依然
可以坦然於心的接受並覺得很值得嗎？」

「我沒有資格這樣說，只是與其否定一切讓自己難受，
倒不如欣賞那些曾讓自己感到愉快的記憶，而不要去想它是假的，
只要當它像養分一樣地消失了，進入妳的心裡頭，
並在某個小小角落生根發芽讓妳的心長大茁壯就可以了，這樣想會比較好吧。」
他帶著像優雅樂章一樣輕緩的語調。

我又感覺到像有什麼東西輕輕敲擊著我的心口。

「嘿，我忽然覺得這些話帶著很深很深的溫柔。
你，實在會讓人不知不覺間心情就變好了喔。」聽著我的話，我覺得他突然間臉紅了。

「別這樣說，我只是想安慰妳而已。」

「我感覺到和你好像是很久的朋友了一樣，似乎什麼話都可以和你說喲。」

「真的嗎？聽你這樣說我很高興。」他不好意思的笑笑，然後沈默下去。

「不過我對你卻瞭解不多。感覺上你好像人生歷練和體驗都很豐富很老成一樣，
但是有時卻又覺得很單純，真奇怪。對了，你有女朋友嗎？」
他像被我的問題嚇到一樣，愣住了說不出話來。

「ㄟㄟ，我沒什麼意思喲，只是好奇而已，照你的說法，我覺得你應該很懂得愛情，
並且會很勇敢追尋自己想要的感情吧？」我真的這樣認為，
他的說法帶著對愛情的自我負責，透著勇敢的氣息。

「……我，我連一次戀愛也沒談過，從來沒有。」又搔著頭。

「什麼？」我不敢相信，「可是你對愛情的說法，對我的勸告，
感覺像是曾有過很深的體會還有成長一樣，我以為你至少談過幾次戀愛啊。」
他安靜了下來，我們在旁邊的長椅子上坐下。

「但我說過我沒什麼資格談這些啊，這些只是我抱持的觀念而已，
是我的直接而理想的看法。事實上，若我置身其中的話，也許一樣會有很多問題，
同樣會退縮逃避或自我欺騙吧。」他抬頭向上望了望，天空只剩下一點點昏暗的微紅，
然後嘆了口氣，「事實上，也許就是抱著太美好的想望，反而變得不敢進入感情中，
怕自己所相信的會一一禁不起考驗，也許我承受不了失望心碎的痛苦。
所以我雖然抱著很美好的看法，卻從不敢踏進去，我很膽小，即使看到自己的理想，
也只是靜靜看著時間過去而已。我只會說不會作。」他注視著我。

「這……這和你給我的感覺差好多，你的說法是這麼勇敢，
可是你卻連試的勇氣都沒有就想到了幻滅的痛苦，
你不是說感情總歸會留下甜蜜的養分嗎？那為什麼你連播種的嘗試都不敢呢？」

「……我同樣害怕自己理想的消失啊。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問題。
事實上我連怎樣進入感情都沒把握，我最怕的是在還沒開始的時候一切就結束了，
那樣子什麼也不會留下來。」

「所以你就只能偷偷的暗戀了？ㄛ~~~看樣子你問題也不小，你可是個大男生耶，
連嘗試的勇氣都沒有的話怎麼可能知道結果呢？
如果你只把你自己的理想寄託在暗戀的想像上，那麼你才真的什麼也留不下來，
那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我學著他的口吻說話。

「我……我知道，可是我……我實在跨不出去啊，我沒辦法。」

「你剛才勸我的那種光明與勇敢到那去了？喜歡一個人本來就是要說出來的呀，
這應該是你會說的話才對吧。」

「換妳來勸我了？謝謝妳，我知道我有我的問題，
可是我需要先調整好自己的心情然後才能去面對，也許調整的方式其實對自己不好，
但這就是我的方式，是我的習慣，而習慣，是很難更改的。」

「你少學我說話，這是我的台詞。」我被他的樣子逗得發笑，然後搥了他的肩膀，
「我可是認真和你說的。」

「我知道，謝謝妳。我會努力的。」
他微微笑著，我忽然發現他的嘴角兩旁浮現了小小的梨窩。

「這樣說來，你只有暗戀的經驗了？那你有沒有暗戀班上的誰啊？
告訴我的話也許我可以幫忙喔。」過一會後我說。他卻不回答，只是靜靜望著前方，
然後轉頭注視著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其實……沒有啦，現在的我沒有想到這方面的事情。
以後如果有需要再請妳幫忙吧。」

「你可別客氣喲，我很樂意幫忙的。」

「嗯，妳自己的感情也要多多努力，別跟自己過不去了。」

「你也是，別跟自己過不去了。」我們同時笑著。

「妳現在對感情還有信心嗎？」他問我。

「……我也不知道，不過不會輕易再把自己交出去了吧，
這樣的事情太危險了，我不想再被傷害。」

「……也許吧。每個人都怕被傷害，很怕很怕。」
他看著我，然後長長地嘆了口氣。夜，正悄悄來臨。

之五

我決定說再見。

直到此刻，我都確定我的心還留在過去，對他的感情也都沒變，我忘不了他，
不過說得正確一點，我是忘不了自己曾投入的感情。
他是我這輩子到目前為止最愛的人，不過不是正確的人，我現在想清楚了。
但光衝著這段戀情對我的意義，我確實有必要好好說再見，並且將恨消去，
為了我自己。

沒必要執著於已經消失的感情了。消失的已經消失了，
應該放彼此去追尋屬於自己的未來。猶困於原地只是跟自己過不去，
而且什麼也無法挽回，而否認過去則是看輕了自己，污衊了自己所做過的選擇與努力。

只有好好的說再見。並多點對自己的祝福。慶幸彼此都還沒有陷得更深。

所以我決定去找他。

坐公車來到永和，剛下車時，天空毫無預警地就下起了大雨。
滂沱的雨勢使得我只好躲到路邊的騎樓下，偏偏也沒帶傘，只好等雨停再說。
騎樓裡有好幾個和我一樣躲雨的路人，大家的身上都淋濕了。
我用路旁的公共電話打電話給他，卻沒人接，打手機也沒有回應。
我怨嘆自己運氣真差。

我靜靜望著馬路上的大雨。雨勢既兇且急，打在路面上發出轟然的沙沙聲，
天空還夾雜著低吟的雷鳴及閃電的白光。雨，彷彿變成了廉幕一般，
眼前的景物變得白茫茫看不真切。在朦朧中，
前方不遠處我看見了他正撐著傘緩緩走來，算算已經一整個月不曾聯絡了，
不知他過得如何？像平常一樣過日子嗎？是否偶爾也會想起過去我倆相處的時光呢？
他真的一點都不在乎嗎？

他站在路口四下張望。我正打算衝出去向他招手。不過這時一輛計程車停在他面前，
從車裡出來了一個女孩子，迅速地鑽進他的傘裡頭，撲進他的懷裡，
兩個人愉快地笑著。女孩子留著長長的捲髮，身材高佻，
穿著淺藍色碎花露背上衣以及白色A字短裙，活潑亮麗，和我是完全不同型的。
他笑得很愉快，兩個人互摟著腰，一步步往他家的方向前進。

他從來沒在我面前笑得這樣開心。走在路上我們也只牽手，從不摟腰。
看著兩人的背影逐漸遠去，眼前的景色變得更加模糊了起來。
他那僵直平板的聲調在耳旁響了起來，總是酷酷的表情以及靦腆的笑容也清楚地
在腦海浮現。這麼短的時間內就交到新的女朋友了？還是，這就是分手的原因？
我從來不是他想要的理想對象嗎？
過去的日子裡我原以為只屬於我的他的笑容卻只是他吝惜的施捨？
我從來也沒能讓他真正的笑過？

耳中又開始聽見微弱的吱吱聲響，並逐漸擴大鮮活了起來，似要將我整個人吞噬。
淚水不知何時已經滾落在臉上，我同樣安靜無聲地流著淚水。

過去五年多以來，我愛的，只是一個陌生人？

我靜靜地望著他們的身影在雨裡慢慢地遠去變小，緩緩閉上眼睛，
眼前浮現出過去相處的種種畫面，黎明、黃昏、夜晚不斷變換，
春夏秋冬喜怒哀樂快速交替，曾經在數不清的地方映入記憶模子的風景
也像川流不息的河流一樣慢慢在眼前流了過去。
我記得自己曾想要伸手從那裡頭攫住一點點保留下來，但這一切終究是遠去，消失了。
我們互相擁抱過的身影，一起踏過的痕跡，開始的過程，甜蜜的過程，
爭吵的過程還有承諾的過程都一一上演。而他的臉正逐漸碎裂成無數的細塊，
過去的日子也因此漸漸扭曲旋轉了起來，全都交雜在一起了。
心，好像被挖空了一大塊。我深深呼吸，但卻覺得吸不進任何空氣，頭重腳輕，
覺得天地就要倒旋，而我也將被吸進無邊的黑暗中。

我慢慢張開眼睛。雨依然洶湧地下著。而他們的背影也消失在遠方，
在雨的朦朧帷幕中，世界被暈染成一張沒有焦距的相片，我什麼也看不清楚，
眼前景物都模糊了。只有臉頰上的熱燙提醒我的痛楚。

「再見……」我輕輕地唸出聲。隨著眼前他的身影消失，他也從此逸出了我的回憶，
過去的日子是屬於我的，他將沒有左右我回憶的份量。

「再見……」我繼續說著，聲音帶著顫抖。在大雨裡頭，這些話像被吸走了一樣，
進入雨的世界後，將會流入地底，再蒸發到藍天裡去吧。

「再見……」我的視線徹底地模糊，我聽不到自己的聲音，我覺得好冷好冷，
腦袋又開始發脹且抽痛了起來。

「再見……」我幾乎無聲地對自己說，然後我開始哭出聲音來，先是很細微的聲響，
然後是抽搐的哽咽，最後我放聲大哭了起來，不管旁邊所有人側目且尷尬的眼光，
我不停不停地哭著，放任自己哭個徹底。

再見了，我曾經最深愛的你。再見。

之六

回去之後我開始重感冒。因為淋著雨回家的緣故。當晚就開始發燒，
身體很難過而且頭很痛，看完醫生吃完藥之後，我虛弱地躺在床上。
好友兼室友小琦很耐心地照顧我。

「妳看妳，何必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呢？好好的幹嘛突然回去找那個負心漢，
自己找罪受還把身體也拖垮了。」

「我只是回去說再見而已。」我像說給自己聽似地。

「說再見？最好都別見了，」她擔憂地望著我，「嘿，小淇，我真的很擔心妳，
妳該快點拋開過去，把身體養好然後過新生活的。不該再想著那傢伙。」

「……嘿，小琦，記得班上的李培恩嗎？」我問。

「記得啊，怎麼了嗎？」小琦一臉困惑。

「就是他告訴我應該要好好說再見的，說為了自己往後的幸福著想，
應該要勇敢面對而不是否認逃避，我覺得滿有道理的，所以……」

「你們不是不熟嗎？怎麼會聊到感情事呢？而且妳竟然會向他提起？這太奇怪了吧，
難道妳對他……」小琦的眼神滿是詢問。

「妳想到那裡去了？那是前陣子有一天我無聊到附近走走時，無意間逛進一家花店，
然後發現是他們家開的，聊了一會罷了。後來又在學校旁邊的咖啡館巧遇，
才剛好談到的，說來也很巧啦。對了，他還免費送我花呢。」

「送花？這麼好喔，他送妳什麼花？」

「唐菖蒲和蕀桐兩種，他說要送我，我只說唐菖蒲而已，蕀桐是他說自己要送我的。
他說是他最喜歡的花。」

小琦突然間陷入沈思。然後又意味深長地望著我：

「嘿，你們一定聊了不少吧？談了很多感情的事？」

「是聊了滿多的呀，一聊就無法停止，我都不知道培恩他這麼會說話。」

「妳覺得培恩這個人怎麼樣？」小琦繼續說，眼裡似乎有著詭異的光采。

「他？他當然是個不錯的人呀。不過妳幹嘛？幹嘛態度這麼奇怪？」

「告訴我，妳喜歡他嗎？」我被這問題愣住。

「喂，拜託，我才剛失戀耶，怎麼可能會想到這種事？根本沒想過。」
我虛弱地微聲抗議，頭腦有點昏昏沈沈的。

「嘻嘻，我猜的沒錯的話，我想培恩他喜歡妳喔。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小琦促狹地笑著。

「妳別亂說了，這怎麼可能？我跟他不過才……」但我的心裡卻開始浮現怪怪的感覺，
那天公園裡的話開始迴響在耳際。

「我可沒亂說，妳知道蕀桐花代表著什麼意思嗎？」
我搖搖頭，關於花語我知道的可說是寥寥無幾。

「蕀桐花的花語是『灼熱的愛』和『記得我愛你』喔。
送玫瑰花太明顯，所以送蕀桐花代表對妳的心意。怕妳知道，不過又想讓妳知道吧。
不然幹嘛沒事送蕀桐給妳？」我聽得腦袋空白心頭發慌。

「這是真的嗎？蕀桐花有這種意思嗎？……不過也許他並沒想到蕀桐花有這種意思吧，
他只是想到才送的啊。」我繼續回想他曾說過的話。

「不不不，他家可是開花店的呢。對於花的典故，代表的意義一定滿清楚的。
也許他真的很喜歡蕀桐，不過他會送妳一定也代表了要把花的祝福一起送給妳吧。」
小琦一邊說一邊頻頻點頭。

我想起他向我解釋唐昌蒲的典故經過。我的心跳不知為何加快了跳動。

「可是我……這……」我有點混亂。

「ㄟㄟㄟ，小琪，我只是告訴妳而已喲。判斷的人是妳耶，要作決定的也是妳喔，
就看妳怎麼認為啦。當然，妳一定要先把自己調整好，
生理心理都恢復了健康再來想吧。妳可別再迷糊了。」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腦海裡只是不停回想著他曾說過的話。

「也許就是抱著太美好的想望，反而變得不敢進入感情中，
怕自己所相信的會一一禁不起考驗，也許我承受不了失望心碎的痛苦。
所以我雖然抱著很美好的看法，卻從不敢踏進去，我很膽小，即使看到自己的理想，
也只是靜靜看著時間過去而已。」

「我連怎樣進入感情都沒把握，我最怕的是在還沒開始的時候一切就結束了，
那樣子什麼也不會留下來。」

「每個人都怕被傷害，很怕很怕。」

他所謂的理想，是指我嗎？

然後我輕輕微笑。開始覺得懂了一些他的想法。這個男人……

之七

隔天傍晚的時候，屋裡只剩我一個人在，小琦不知道跑哪去了。身體已經轉好了，
燒退了，頭及喉嚨也不痛了，只剩下輕微的咳嗽而已。

我躺在沙發上看著電視，HBO正播映著大嘴美女茱麗亞主演的〝新娘不是我〞。
雖然重看了第三遍，不過還是覺得很好看。茱麗亞和小亨利康尼克搭著渡船，
倚在船邊欄杆上。男主角說：

「當許下婚姻承諾，然而，回首時卻忘了抉擇的動機。」然後看著女生，
「妳跟我，當我們相處的時候，我們不常說……愛這個字，對嗎？
金咪（男生的未婚妻）說：『你若愛一個人，要說出來，大聲說出來。
否則那一刻就……』

「錯過了。」茱麗亞小聲說。男主角望著她。船行進橋下。兩人對望，
無言沈默。然後船駛過橋底，太陽重新罩在頭頂上。
茱麗亞欲言又止想要說些什麼卻終究沒說出來，然後男主角開始唱起送給茱麗亞的歌
並且邀她跳舞，茱麗亞感動得掉淚，那時只差一點點，茱麗亞就要將她真正的心聲
傾吐出來了。但那個時刻，終究是過去了。我一直很喜歡這一段，每次看都很有感覺。

這時門鈴「叮咚」地響了。我跑過去開門，心想不知道是誰。一開門發現是培恩，
我很驚訝他會來找我。

「聽說妳生病了，所以我來探望妳。」然後從背後拿起一束花：

「這是送妳的，祝妳早日康復。」看著那束花，我的心裡面受到了衝擊，
看著他的臉，我的心裡盛滿了感動。

「謝謝你來看我，還特地送花給我。進來吧。」我接過花，帶他進門。

「妳的身體還好嗎？」一坐下他就問。

「嗯，已經好得差不多了。」看著他，我微笑著回答。

「那就好，沒事就好了。」他搔搔頭，不太敢看我。

「對了，你怎麼知道我生病了？」

「啊……是妳室友王郁琦來我花店時順便告訴我的。所以我就來了。」
這個三八小琦，還真是會幫忙。

「原來呀……嘿，我問你，為什麼我們同班都快三年了，
可是我們卻都沒講過什麼話呢？就算同組你也大多不說話的。
直到最近我們才算真正有接觸，不覺得很奇怪嗎？」我問得自己都有點混亂。

「奇怪？不會啊，我平常在大家面前就不多話的，所以不說話也沒什麼奇怪的啊。」
他淡淡笑著，小小的梨窩又浮現。

「我說的是緣份這東西很奇怪，常常在毫無預料的情形下到來。
不久前我還根本沒想過會告訴你我的失戀故事呢，這不是很奇妙嗎？」

「對啊，要是這樣說的話確實很奇妙了，要不是你那天無意間走進花店的話，
妳也不可能告訴我這些的。」

「對啊，那你也根本不可能有機會送我蕀桐花了，我也就……」
說到這裡他忽然低下頭去，我感到他的臉正赤紅了起來，我覺得很好玩。

「我也就不可能知道，這蕀桐花竟是如此的美麗熱情了。」
他抬起頭看著我，我繼續說，「對了，你不是應該對花語很有研究嗎？
那蕀桐花到底代表什麼意義，它的典故又是什麼？這不是你最愛的花嗎？
你告訴我唐菖蒲的故事，怎麼不告訴我蕀桐花的故事呢？」我看著他。

「這……這花語嘛，就是……滿熱情的呀，鮮紅得像火一樣的熱情。」
他手足無措，臉紅到耳根子去了，一點也掩飾不了。

「喔，原來呀，那你今天送我的星辰花呢？又代表什麼意思呀？」

「哇，不簡單，原來妳知道這是星辰花呀？」

「呵呵呵，我總認識幾樣吧？它的花語典故呢？」

「啊？就是……就是……就是祝人青春美麗的意思呀，呵呵。」
看著他的慌張表情，我不禁笑了起來：

「哈哈哈，原來呀，你真厲害耶，果然是開花店的，各種花的花語你都知道，
佩服佩服。」我意味深遠地望著他。

「ㄟ……還好啦，還好啦。」然後我們都沈默了下來。我深吸一口氣。

「嘿，培恩，」我望著他，「等一下我們一起去吃飯吧？」他愉快地點點頭說好。
我轉頭看著桌上的星辰花，淡黃色的星辰花瓣閃動著光芒，散發著香氣，
在微暗的屋裡看起來像黃金般閃耀。

星辰花，又叫不凋花，花語是不變的愛，見證愛情的永恆，關於這一點，
不巧我剛剛好知道喔，培恩。我笑著看著他。

我們一起走出門外，太陽正好快要完全落下，意外地天空還是整片淡淡的藍，
只在天際一角鋪滿了整片的紅橙參雜的晚霞，交互映襯更顯魅力。

天空，將會一直美麗下去吧。